悼林寂(傅小鵬)

筆者有幸從小認識小鵬,多年來與他保持聯繫,成為忘年之交。六月初知道他病重後,我電話通知將趁週末由舊金山飛來芝加哥探望他,這是我倆自四年前香港一別後首次再見面。電話內他還是一貫地為他人著想,怕不好意思麻煩人。到了機場見到小鵬滿臉病容,舉步維艱,瘦得只有皮包骨,比上次見面好像老了二十年。他告訴我幾星期前身體感到極疲倦,去醫生處檢查,發現已經患上肝癌,同時有肺炎和腳 水腫,形容像是「兵敗如山倒」。因為癌細胞已經開始擴散,不可以動手術,只能作化學治療。本來小鵬很想對病情作低調處理,不想驚動親戚友人,怕令他人擔心難過,但到底「紙包不著火」,各地友好逐漸知道他患癌病,紛紛在慰問時提供治癌藥方,或寄上藥物。在香港的外甥文森甚至為他寄來幾千元一服的特效仙藥。他開始時還肯試試,後來藥方和藥物太多,無所適從,索性放棄,只在痛苦時食點止痛藥。雖然身體迅速衰壞,精神仍然很好,可以繼續寫信給友好。他給我最後一封信裏說,「目前唯一令我難過的是:突然我發覺生命是如此脆弱和短促,醫生說快則半載,慢則一年,我的壽命便會結束,但我卻害怕隨時隨刻會長眠不醒,因此特別戀戀的不是紅塵,而是包圍著我的好朋友,還有那許多親人,和良善的好人…..在人生末後一段路程上,有那麼多人關心愛護和照顧,我真是幸福的。」的確,小鵬患病後,妻女對他的細心關懷和照顧,令小鵬萬分感激和安慰。妻子餐館很多夥記都熟悉小鵬,常常來探望他,和為他準備食物。教會的教友對他也是非常關心,迫切為他祈禱和送食物,這一切都叫小鵬非常感動。

當晚和小鵬和兩個女兒去他妻子的餐館晚膳,一家人高高興興,小鵬本來近日因為服藥令胃口不很好,但為了大家高興,也吃了不少。小鵬談笑風生,回家後興致還很好,我們坐在飯廳談了好久才去睡覺。談話中不免有慰問電話,小鵬都一一接聽,都是各地的友好或讀者。次日主日下午是小鵬小女兒中學畢業典禮,早晨我們先和大女兒一起到附近惠敦城中國播道教會聚會,聚會後到小鵬妻子餐館集合,全家一起去參加畢業典禮。小鵬身體衰弱,不能久站,坐著也需要用枕頭抵著背部,勉強捱完整個典禮,還全家一起照相,很是高興。當夜全家再在妻子餐館晚膳,大姨一家亦在,很是熱鬧。小鵬心情很好,還喝了些啤酒,堅持要給付服務小姐20元小費。飯後大女兒與小鵬送我到機場,途中小鵬沉默無言,我們二人心中都知道,這一次看可能是我們今生最後一次相聚。我鼓勵小鵬保持樂觀心態料理身體,早日痊癒;小鵬也同意不該輕易放棄希望,但我相信小鵬其實心中很明白,自己已病入膏肓,再無存於可能。我們擁抱道別,強忍著的眼淚這時再也忍不著了。

我離開芝加哥後,小鵬全家開車到多倫多去探朋友,本來小鵬 還計劃到紐約去見朋友一面,但身體實在太弱,結果還是放棄。在多倫多幾天後便回家,到家時小鵬已經疲倦不堪,妻女們堅持要送他到醫院去檢查,醫生要他馬上住院,數天後病情急劇惡化,小鵬不知自己已經危在旦夕,還囑咐遠在溫哥華工作的敬德哥可以等到週末放假才飛來見他。敬德哥知道小鵬情況危殆,馬上趕來,飛機將到芝加哥上空,突然天氣轉壞,敬德哥心中已經感到不妙,果然趕到醫院時小鵬已斷了氣幾小時。敬德哥愛弟情切,號啕大哭,可是小鵬已再不能聽到了。

小鵬一生篤信基督,數十年如一日,雖然身患絕症,對上帝卻依然充滿信心。他最後寫的一篇題目為「主呀,為何你如此厚待我」的見證(在小鵬追思禮拜派給參加者)裏,他這樣寫道:「我時常把自己能夠生存到今日,在美國這個地方立足,看作是最大的神蹟,所以每過一天,都是神給我格外的恩典,要感謝祂。鐘先生安慰並勉勵說:『一件事的臨到,總有神的美意,所以我們不能要主解釋為何。』因此,我也從來不問主為何我會這樣?為何這件事偏偏會臨到我?但看看我歷年以來的光景,在時常細嚼主的話,我倒真的想問主一句:主啊,為何你如此厚恩待我?」小鵬一生淡泊名利,滿足於寫作,欣賞音樂電影,旅行和與友好通訊。即使身患重病仍然感謝神給他充實的一生,和愛護他的妻女和朋友。小鵬所愛的神亦對他滿有恩典,在短短數月便將他接去,免得他多受末期肝癌的痛苦煎熬。

小鵬很有幽默感,喜歡聽和講笑話。有兩個小鵬講的笑話給我印像很深,記錄在此以作紀念。其一:小鵬友人名叫馮鶴,是個大近視上海人,一次到上海飯館吃飯,剛踏入門口,便看見牆上貼滿紙條,每個字條都是寫著他的大名,本以為是飯館歡迎他,不禁飄飄然。隨行朋友一看,原來是飯館介紹「凍雞」,小鵬至此用上海話模仿朋友調侃說:「什麼馮鶴,原來是凍雞!」十分傳神。其二,有一長氣作家在某報登載長篇小說,寫來寫去都寫不完,連排字工人都感到不耐煩,他的小說每天結尾都是注明「未完」,一天排字工人故意將其顛倒,成為「完未」。在芝加哥與小鵬一起到教會聽道,牧師可能長氣了一點,當翻譯的弟兄在翻譯時無意幽了牧師一默,小鵬和我當時都想起這個笑話,相視而笑。

安息吧,小鵬。你將長久活在愛你的家人、朋友和讀者的心中。

寫於1994年九月,刊登在香港星島日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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